原來故鄉(xiāng)是他鄉(xiāng)
我見過的所有田野都不是自己的,我曾勞作過的土地是外婆、父母親的,好像我就從來未曾想過要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哪怕一屁股大的菜園地。我也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一間房子,我住過的所有房子都是外婆、幾個舅舅以及父母親的,后來因為分家父母親也永遠失去了自己的房子。但我是有家的人,在我看來不是有房子就有家,而是有家才有房子,有家的溫暖即使房子不屬于自己,或如何殘破都是幸運的,必須感恩上天的垂憐。
少年的我,相比同齡人是比較享福的,父親很少讓我干農(nóng)活,僅有的一次上山砍柴也是自己主動和小伙伴約好去的,當然玩大過干。家鄉(xiāng)的土地我其實是不熟悉的,很多農(nóng)作物我都叫不上名,也許我只是比我兒子懂得稍微多一點吧,他除了青菜、大白菜等一些常見的菜市場能買到的蔬菜外大概所知不多,有一回我問他什么叫棉花,他反問我棉花是什么花好看嗎。我這一輩與土地已經(jīng)漸漸疏遠,但還有那么一絲藕斷絲連,而我兒子那一代與土地仿佛隔著一道厚厚的墻,墻外泥土芬芳,墻內(nèi)寸草不生,這一道墻只會越來越厚越來越高,直到地老天荒。
我想為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土地以及在這片土地上謀生的人們還有陪伴他們的那些牲畜們作傳,那些少年時光我也跑過開滿鮮花的田地、山坡,撿拾起一切覺得新奇的事物,去到小溪里抓魚摸蟹,上到青山看松鼠在樹上奔跑跳躍,看野兔在草叢中穿行,等到上前追趕便一甩小尾巴倏忽不見了,野雞揚著彩色的尾羽不住地點著頭優(yōu)雅地覓食在山間,我也想去追逐,它咯咯叫一聲便也振翅飛到別處去了,唯獨沒有親眼看到過野豬等兇殘的動物,有一回跟隨大人們到山里打獵,發(fā)現(xiàn)了野豬的蹤跡,它躲在一個洞里,人們點燃稻草柴火試圖熏它出來,我不知是被大人們趕走還是自己覺得場面太驚險,獨自走掉了,至于這只野豬到底有沒有被人們捕獲,我反倒忘記了,以后也吃過野豬肉,是不是真的也無從知曉了,因為我未曾看過野豬從打到及被宰殺到烹飪的整個過程。
在我少年時代的好幾年里,每天下午放學(xué)都要挎一個籃子,籃子邊沿插一把短柄鐮刀去四野割草,我走過村子里所有長草的地方,稻田邊、山坡樹林里、小溪旁甚至人家的房前屋后,尤其是豬圈邊上的那些角落里草的長勢最好,我不放過每一個地方,就算如此每次能割到的鮮嫩草兒還是越來越少,我知道自己不是最有天賦做這些事情的孩子,那時候幾乎家家都養(yǎng)著長毛兔,希望靠這種養(yǎng)殖業(yè)發(fā)家致富,各家的小孩像一個個小兵被大人派出去掃蕩四野草場,自然僧多粥少,能分一杯羹就不錯了,何況我不是做農(nóng)活的料,每次提回家的草不是又老又黃就是連根帶泥,不說爸媽會怎樣揶揄我,就連兔子吃草時斜著紅紅的眼睛看我時的樣子都充滿著嘲笑的意味,此刻只想匆匆掩面而逃。
我自以為了解這片生活過十七年的土地,其實我對于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的人以及發(fā)生過的事都是陌生的,這片土地對我也是若即若離,從來不以真身示人,我不知道是我故意離土地越來越遠還是土地故意躲著我不讓我接近,這么多年土地分明還在那里,雖有變化不離本分,它依然由著人們耕種并給予收獲,或厚或薄,只是愿意默默耕種的人少了,像我一樣的許多人選擇了逃離,逃離這片養(yǎng)育我們長大的綿綿大地,有些人多年以后選擇回來,更多的人選擇一去不回,即使偶爾回家也不是真正的回歸,他們的精神流浪在他鄉(xiāng),我想終歸是我們辜負背叛了土地,故鄉(xiāng)在我們的心里反倒成了他鄉(xiāng)。我又能為這片土地寫些什么?別說作傳就是目錄都寫不出來,那些農(nóng)具我還能認得幾樣?且不說它們在慢慢消失,那些耕種方式我又懂得多少?恐怕好多都未曾親眼看見,我從一開始就在逃避這些事情,如同讀書時害怕上數(shù)學(xué)課,哪天數(shù)學(xué)老師沒來,便暗自慶幸。
我已漸漸習(xí)慣城市里的生活,雖然還是邊緣人,當城里人說著我聽不懂的那些故事,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某某街道某某建筑以前是怎樣怎樣的,我只能默默坐在旁邊插不上一句話。雖然我并沒有幾個城里的好朋友談得來,雖然我嘴里嚷著不喜歡城里的喧鬧噪雜,人情淡薄,困了依然睡得香不管住處旁邊就是夜市的繁華。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想當然的把自己也當做了這座城的一分子,雖平凡但安逸。
每次回家都呆不了幾天,像住旅館總想回家,回城里的那個家,哪怕一個人,可這是我生活了十七年的那個家啊,這才是我真正的家呀!有一直原諒我所有過錯的父母常年的守候,而我每次總是匆匆的來急急地去,像在他鄉(xiāng)。以前自己沒車,一年也去不了鄉(xiāng)下幾次,父母嘴上總是說沒關(guān)系,你忙工作要緊,臨走時母親每次都會問回去的車費還有嗎?不夠拿點去。有時去的晚了父親會等在車站,看我一下車馬上跑過來搶行李,很嫻熟的樣子,回去的時候父親也會送我到三角馬路口,總是搶著提東西,好像就走那么點路也會怕我累著,等車的時候父親交待我平時一定要注意身體,吃好一點吃有力一點,我卻從來不問他們自己的事情,車一來我只說一聲:爸,我走了,就跳上車了,有一次我回過頭透過后窗玻璃看見父親還站著那里,直到車子越開越遠,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小到只剩一個黑點,最后消失不見,我發(fā)現(xiàn)眼眶里有些濕潤的東西,趕緊低頭擦去,抬頭看窗外的風(fēng)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現(xiàn)在我有了私家車,依然每個月回不了幾次家,借口總是工作忙,可我到底有多忙呢?我又不是每周7×24小時工作的狂人,我反而是個閑人,休息的時間一大把,我依然逃避回鄉(xiāng)下,如今的我不像二十幾歲時那么不懂事了,可我依然在逃避些什么,我在逃避什么呢?鄉(xiāng)村沒了小伙伴陪伴的孤單與寂寞?害怕聽到隔壁鄰居的閑言碎語?還是覺得自己沒出息怕被人鄙視?我想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我其實在逃避父母的老去,我害怕看見他們蒼老的面容,雖然每個人都會老的,可我一時還不能接受,在我眼里父母老去的過程不是逐漸緩慢的,仿佛一夜大夢初醒他們就一下子老得有些讓我不認識了,當我意識到他們老了就是要自己扛起所有重擔(dān)的時候害怕了,時光時光請等等我,你們老了,我還沒長大呀!還沒有做好準備,請慢些走啊!可時光從來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它匆匆?guī)ё吡烁改傅拇蟀肷鷼q月,一切看起來總是那么快,唯一慢下來的是他們蹣跚的腳步,去年我?guī)Ц赣H去看病走在醫(yī)院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跟不上我的腳步,我在前面走著,后面三四米隔著父親,而母親跟在父親后面兩米的地方,我不得不將腳步放慢或者站在路邊等他們,他們吃力地趕上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索性讓他們坐在座位上等我,我跑去掛號,很多人在門診排隊,等到終于排到我們時,我去叫他們,他們緩慢地起身眼里帶著不知所措的迷茫,默默跟在我的背后,當小護士叫他們阿公阿婆的時候我意識到到這一刻他們終究是真的老了,到了我應(yīng)該要用自己的光輝照亮他們余生的時候了。父母老了,再也無力大聲的說話了,他們的話也漸漸少了,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著的,他們愛我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端給我,叫我一定要多吃一點,每次回去總是把車子后備箱塞滿,害怕少了點什么,我一說太多了會吃不完的,家里冰箱都放不下了,他們馬上反駁:用車子載又不用你多少力氣,還怕拿不動嗎?有些吃的東西我總說等下次回家來再燒,可下次不知等到什么時候,父母又能等我多少個下次?我真的不知道。每次回去他們總在門口送我,叫我路上一定慢慢開不急,我總會在反光鏡里看到他們久久站在那里不愿離去,那是如何深情的目送???沒有揮手告別,沒有說再見,只有一句慢慢開,包含了多少人世間的大愛?此時我的眼里又會有一些滾燙的東西在轉(zhuǎn)動,卻再怎樣也不舍得把它擦去。
我不是真正的城里人也回不去鄉(xiāng)下,我說著一半鄉(xiāng)下一半城里的洋夾土話,做著不可能實現(xiàn)的白日夢,茍且偷安。關(guān)于鄉(xiāng)村只剩下模糊的一些記憶碎片,比如小時吃飯時的情景:媽媽總是苦口婆心的教育我要像詩里說的一樣珍惜糧食,所以她以身作則有一粒米掉桌子上都要撿起來吃,甚至湯、酒這些東西不小心灑在桌子上都會俯下頭吸回來,父親總是會說她,要知道那張八仙桌因為年代久遠四個桌面邊沿都已經(jīng)開裂了很大的口子,里面有著厚厚的一層污垢,很黑,有時還能看見白色的蟲蟻蠕動爬過,可是母親每次依然如故,吃的掉泥地上也是往圍裙上蹭蹭就往嘴里塞,感謝那個造出“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句子的人,我的母親至今活的好好的,你的話看來是至理名言!于是我也繼承了母親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每次吃飯碗里從不剩一粒米,偶有掉桌上必撿起放嘴里,掉地上是不會再吃了,就用餐巾紙包住擦去。我試圖也這樣去教育我的兒子,但他不屑一顧,認為我過分節(jié)儉是老土,分明有一條深如馬里亞納海溝的代溝橫在我們面前,于是我只能作罷,我本來還想叫他吃完飯不要把筷子放在碗上,看來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我就更沒有機會去解釋為什么筷子不能放在碗上的原因了,我連叫他吃飯時把左手拿上來的目標至今都未實現(xiàn)。
那些童年的經(jīng)歷默默影響著我現(xiàn)在的行為方式與思維方式,卻并不能改變他人,這些在我認為是好的生活習(xí)慣已被下一代嫌惡拋棄,而我卻無能為力,如同我拋棄了生長的土地,只留下父輩日漸彎曲的身影在風(fēng)中老去,某一天也許我會明白他們內(nèi)心的獨白,他們漸漸沉默不語背后的驚天動地。那時我會像他們一樣老或許更老,但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土地、家鄉(xiāng),就連我的墓地也是在別處,那時不知道我有沒有一絲悔意,后悔年輕時沒有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土地里,哪怕學(xué)會種幾種簡單的小菜,幾株小樹或者紅薯,我也許是一朵無根的云,漂浮在大地與天空、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風(fēng)一陣雨一場,飄散如煙。
葉根堅